Thursday, March 26, 2015

消耗品。



我總是容易買太多的酒、過剩的食物、超出需要份量的香菸。

旅途結束後我幾乎將全數未開的酒扛了回家。其實對於整趟旅行並沒有什麼特別的遺憾,卻意外感覺落寞,好像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我對於愛情或友情的期待,大多數時候都像是這些過剩的酒瓶,給自己和他人堆積成負擔,最後全數領回,自我消化。年輕的時候感情太過旺盛,只要是對方無法回應感情,都會覺得那是別人欠妳的。逐漸才發現原來人們有感情程度的差別,通常一段關係的成立,並不是因為愛得夠不夠多,而是愛得剛不剛好。

因為這幾年連續一些友情面的挫敗,也不想再強求或者修復那些已經壞掉的東西,雖然我其實骨子裡是一個極度念舊的人,和我逼迫得養成的美式實際主義拉扯。十五歲剛來美國的時候,帶著一盒一盒歷年收集的便條紙盒、手寫信、拍立得照片、零散標記的書本,捨不得丟掉的回憶總是太多,卻比不上必須成長的速度和遷徙的突然,我於是養成了對於物件絕情的性格,半年定期清理身邊的所有物和關係,在空間和時間壓迫的生活之中,離開不適合的物件和情感,其實也是對於它們的放生。

我越來越相信有時候分開是需要的,「無條件的愛」是非常容易讓感情損害的東西,因為常常妳放不下的不是另外一個人,只不過愛著關注著對方的那個自己。這樣的改變其實是和我本質相衝的硬性鍛鍊,也使得我對於物件產生更加矛盾的情感,或許這是為什麼我會變成這樣一個如此依靠大量消耗品的人,因為那些物件本身的存在,就是要被定期的用盡和銷毀。可能有時候我想佯裝自己也可以灑脫成為別人的消耗品,像是一瓶好酒,喝完了就不用再彼此牽掛。我卻仍是捨不得抽完最後一根菸、享用最後一口食物、甚至養成將留有最後一滴份量的飲品堆積在冰箱的惡習。我不敢去真的計算這些年來我究竟丟掉了多少,又留下了什麼東西,被多少人記在心裡。誰知道往後的日子又在哪裡?

大多數的時候,我還是捨不得說再見。


Thursday, March 12, 2015

《High Art》死亡及同性慾望的重量



我必須說我的青春是跟隨著《High Art》一起成長並一起死亡的。


2001年第一次看了這部電影,在租片商店小心翼翼將兩個女人交疊的封面包好帶回家,趁深夜時播放。隔年來到美國,生命發生巨大的斷裂。我所接受到的女同志情慾,隨著電影的內斂和傷感,和自己生活意外遭遇的斷層以及太年輕就乘載的大量孤寂,一直被死亡的主軸追趕著。一直被死亡的主軸追趕著。當然《High Art》並不只是關於失意藝術家與海洛因上癮的故事,而是關於每個場景中的黑洞和沈默,每段愛情的可能以及稍縱即逝。我們跟隨著Syd去探索慾望的極限,後來卻發現自己和她一樣被困在Lucy那曼哈頓的陰鬱公寓之中,色彩的黏著和厚度讓情緒找不到任何解脫。後來我才明白,也許這部沒有任何廉價情感慰藉的電影想對我表達的是,慾望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得到快樂,慾望的目的是為了能夠將時空填滿,直至飽和,來感受自己的存在和重量。

2006年A走了之後,我幾乎再也不敢看這部電影。並不是因為害怕回憶起她,她命定的絕望,或必須得再次經驗和承擔死亡的重量。其實那些記憶無論有沒有刻意儲存或遺忘,都已經是我身體的一部分了,無從割捨。我害怕的是發覺自己可能再也無法如同第一次看到這部電影時那樣的激動,像是所有的感官都被打開,讓我不被理解的情慾總算找到了認同。害怕的是也許這些感受是只能夠存在僅此一次,便再也無法用相同深刻的能量再去體驗一遍。愛的可悲可喜。若是因為創傷而不得已得成為一個膽小淺薄的人,追隨單純愛情承諾的快樂,卻不能理解必要的苦痛和孤獨,那不是我想要的樣子。

幾乎又再隔了十年,沒有多想地重看了《High Art》,這幾年中意外的也搬來了紐約,電影中看到許多從來沒有感受過竟然會如此熟悉的城市氛圍。讀過Derrida,理解「解構」的意義,突然看懂了一些曾經可能被認為是片中支微末節的細節,我感覺我還電影裡的角色一同活著、一同沈浸在九零年代的鄉愁。那些同性戀必然會走向悲劇的文化腳本,其實某方面來說是一種catharsis,精神的發洩。沒有任何糖霜來掩蓋同性情感的集體挫折。沒有happy ending,只有每一個鏡頭中,濃烈至壓迫的情感堆疊。

的確是再也不會有相同的片子了。這描繪著九零年代末期,一步步邁向網路資訊重組排列的數位年代,取代現實主義描繪的粗顆粒情感。導演Lisa Cholodenko後來拍了《The Kids Are All Right》,主體敘事的焦慮,從對於文化和藝術工業化的批判,轉向為同志家庭的脆弱和危機。我們對於同性愛情的刻畫,越來越無法處理那些深層的、精神的悲慟,而成為某種政治的必要手段。只是這些畫面和對白並不會消失,它會一直遊蕩在我們的集體意識之中,提醒我們同性愛情的悲傷並不只是歷史,而是過份鮮麗當下的厚重背景。我會永遠想念這部電影曾交付給我的浪漫。


Thursday, March 5, 2015

電話性愛#2

紐約接近正午的時間是台灣的午夜,在床上準備要入睡的妳,隔著越洋電話傳達給我非常直接的暗示:「妳室友在家嗎?」我環繞了一下四周,紐約亮著的街道,才正要開始城市的一天:「她剛出門了。」在那下一秒鐘後,妳的聲音出現微妙卻決定性的變化,從撒嬌的黏膩,瞬間轉為低啞的磁性呢喃:「妳好久沒有幹我了。」妳說。

維繫遠距離戀愛,性絕對不是最重要的事,但缺乏性的親密卻會容易釀成災難。我深深相信那些看似無意義的拌嘴,都是性能量的一種釋放和宣洩。兩年半長長的日子以來,我們已經累積了各式各樣的基本款劇情或者荒腔走板的季節限定項目。但像是這尋常的一天,我們總是回到那幾個熟悉的角色。我將窗簾拉上,讓自己從工作的狀態放鬆陷入於客廳的沙發中,將爵士音樂關小聲(妳常常抱怨它的過於迂迴)。「我想念妳的身體...」感性如我,有時候妳並不領情,想要得到的事物必定要即刻到手,比如性的愉悅。

「我要妳當我的室友。」妳說,聲音已經無法克制地騷了起來。

劇情中,深夜的我們坐在合租套房客廳的沙發上,漫無目的地看著電視,藍光在昏暗的燈光下打在我們的身體上,我喝了一點酒,不過是想解一天工作的穢氣,妳卻像是刻意地喝醉了,身體的語言中藏著太多心事。「妳還好嗎?」我問,朋友的口氣。「還好,只是喝多了...」我不信,於是追問:「怎麼一個人喝這麼多呢?」我將視線轉移到妳的肢體上,妳太過寬鬆的圓領薄衫,妳下滑的肩帶,彷彿只要再這樣用力地凝視著那些局部,妳就會揭露妳真正的意圖。

「我跟男友吵架,心情很糟,不小心就喝多了...」妳說:「你可以抱我嗎?」妳的語氣像是微弱卻嚴肅的訴求,「抱著我就好。」我將妳摟在懷裡,手放在妳腰間,帶著不知是否該更前進一步或者就此打住的矛盾。妳的呼吸在我的懷抱中越來越急促,在我的頸肩,構成危險的暗示。我忍不住地想要伸手向上探詢更多的訊息,繞向妳乳房的弧線的下彎,停在那,將決定權拋給妳。

妳在電話中傳來不經意的喘息,顯然沒有拒絕我的前進,我於是將整隻手掌移置於妳的整個右乳房上,從緩慢的試探,到極為大膽的搓揉、把玩、晃動,為了聽見妳更明確的慾望。妳轉身,跨坐在我的身上,帶著像是妳已經主導著這一切的眼神說:「你剛剛頂到我了。」一時間我突然覺得羞愧,正要鬆手作罷,妳說:「讓我把你掏出來...」在那之後,便是一連串綿密的吸允,或深或淺,我感到慾望就要淹滿我的身體從腹部膨脹飽滿至無可承受,「坐上來,」我命令妳。「這樣不好,我們是室友,不該將關係搞砸...」妳說。我堅持:「給我,讓我進去。我知道妳想要我,想要我讓妳爽。」

每一個角色都是一層層的自我檢視,抽離、分裂、再次黏著成為一個能被讀懂的完整個體。身為妳情人的我,在這個時間層次中,透過電話和妳的呻吟,將自己對於妳的不安和妒忌撕裂成為一個旁觀者的角色,試探著彼此的忠貞。矛盾如性,正因為每段感情必有的潛在恐懼,讓性變得刺激,卻也讓性變得危險。我深深認為,每一個人都有同時能夠慾望多重角色的潛能,差別只在於,我們用什麼不同的方式去處理這些慾望。

劇情中精神分離的我有時候不禁想著,在妳的現實生活中,誰又扮演著「室友」的這個角色呢?誰讓妳從承諾的枷鎖和遠距離中得不到及時陪伴的寂寞中短暫脫離?妳和我隔著電話調情時,想著誰的模樣?角色扮演的秘訣在於,找到妳最深的恐懼,將它塑形為真,然後抽空它、駕馭它、最後摧毀它。真真假假,只有慾望是最實際的。終究我必須透過「終有一日妳將背叛我」的想像,來達到擁有妳那一瞬間的快感。「忘掉妳的男友,」我說,「他並不愛妳。讓我給妳妳要的,現在。」

我進入妳的身體,妳沒有拒絕,有一度我真實地感覺和我交合的這個女人,是別的男人的情人,妳卻將身體迎向我,隨著我們的抽插擺動。那時候的妳也進入了另一個時空,這些角色都將不再重要,即是在每一個人的心中都潛藏著不同情慾出口和形象,妳在通過我的聲音脈動之中,交付於我妳的慾望。我可以是能夠填滿妳心中空缺的任何角色,這即是情慾的力量。


快要高潮的時候,我抓著妳的髮,將妳的臉拉向我,彷彿妳此時此刻就在我身邊,感受我的所有律動。「把我舔乾淨,一滴不剩。」我說,「我要妳在明天醒來時,忘掉今晚發生過的事。卻在早晨一見到我的剎那,突然感覺到舌尖殘留的腥鹹。」

「晚安,我的愛。」妳說。

「晚安,我的愛。」我說。而我的一天才正要開始。